九、妹妹讲述他的哥哥
迪涅主教先生的家庭状况究竟是怎样的?为了说明这个问题,也为了说明容易受到惊吓是女人的本性,但是为什么跟随他的两位圣女的一言一行,想法打算,能够服从主教的习惯和意愿,甚至不等主教开口,她们就能领会主教的意思?为了更好的说明这两个问题,我们只好将手头掌握的一封信抄录下来。这封信是巴蒂丝汀小姐写给她的年少时的朋友布瓦舍夫隆子爵夫人的,信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夫人,我们没有一天不想念您。这当然已经是我们的一种习惯,但是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假设一下,马格洛太太在掸灰尘和洗刷天棚和墙壁的时间,居然有很多新发现。我们这两间屋子的壁纸已经陈旧了,并且已经刷上了白灰,现在它们与您的府第相比,也不至于再有逊色了。没想到的是,马格洛太太将壁纸全部揭去后,居然发现下面还有东西。我们的客厅有15尺高,18尺见方,里边没有什么家具,只是有时晾晒一些衣物。我们的天棚原来是描金的,同您的府第一样,医院后,用布盖上了。另外,屋子所镶的护壁板,也很陈旧了,都是我们祖母时期的。不过,您要是能够看看我的房间就知道,那里的壁纸可真厚啊,少说也裱了10层之多。而且,马格洛太太发现壁纸下面居然有油画。虽然不是什么杰作,但是也绝不难看。画上画的是密涅瓦[1]封忒勒玛科斯[2]为骑士;花园图上也有他,具体名称我不记得了。最后,还有罗马贵族在某一夜去过什么地方。还要能对你说些什么呢?我这里既有罗马男人,也有罗马女人(此处有个词看不清楚),还有他们全部的随从。对于这些壁画,马格洛太太全部清理干净了;有几处破损,今年夏季她要修复修复,还要全部重新上色。到那时,我的房间就会变成一个真正的画馆了。另外,马格洛太太在阁楼的角落还找到两个古式托架。如果重新描金的话,要花费6利弗尔的银币,还不如把这些钱省下钱分给穷人呢;况且那式样也非常难看,我倒是希望有一张桃花心木的圆桌子。
我一直都很快乐。我哥哥是个心地善良的人,他把钱财都给了穷苦的人和有病的恶人。我们的生活得很清苦。这地方冬季异常寒冷,但是帮助生活困难的人,是我们应该做的事情。毕竟我们还拥有炉火和灯光。您看,就这些,我们就感觉到很温暖了。
我哥哥有自己的行事习惯。他说话的时候,总是说作为一名主教就应该如此。您想一下,正朝向街面的房门从来都是不上锁。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进来,而且能够径直走到我哥哥的房内。但是他从来不感到害怕,他更加不惧怕黑夜。用他的话来说,这种勇敢是他所特有的。
他不会让我为他担心,也不会让马格洛太太为他担心。各种危险他都敢于去创,即使我们察觉到了,也不许表现出来,必须善于体会他的一片苦心。
即使天降大雨,该出门的时候他也会出门,走在泥水里也没有关系。即使是在寒冷的冬天,该远行他还是会远行。他不害怕黑夜,也不害怕路上不安全,或者遇上歹人。
去年,他独自一人前往土匪聚集的地方。他没有带着我们一同前去。他去了很长时间没有回来,我们还以为他遭遇不测了,结果他在那里待了两周,平安回来了,整个人安然无恙。他回来后,说道:他们就是这样“抢劫”我的!边说边打开一只大箱子,只见里面装满了昂布兰大教堂的全部宝贝,那些正是那帮土匪送给他的。
那次他回来的时候,我和他的几位朋友到2里远的地方去迎他。见到他,我忍不住责备他,但是我说得十分谨慎,都是趁着车轮隆隆作响时说的,以防他人听见。
开始的时候,我常常想:什么危险他都不怕,真是没办法。不过,现在我已经习惯了。马格洛太太想阻拦他的时候,我总示意她不要那样,由着他冒险去吧。我会拉着马格洛太太回到房间。我为他祈祷,然后安心睡我们的觉。我的心很坦然。虽然我知道一旦他出了什么事,我也不活了,我会随我的哥哥,我的主教去见仁慈的上帝。马格洛太太所说的他的冒失行为,她是更看不惯的,不过现在,也已经习惯了。我们俩都担心,都祈祷,然后都安然地睡觉。魔鬼如果闯进来就闯进来吧。说到底,在这所房子里,我们有什么可怕的人?最强大的那位与我们同在。魔鬼可以从这里经过,但是仁慈的上帝与我们同住。
就这一点,就足够了。现在,根本不用我哥哥去讲,不用他讲话我就明白:我们完全把自己交给了仁慈的天主了。
这就是我与心怀宽广的人的相处之道。
您向我询问福克斯家族的情况,我已经问过我哥哥了。您也知道,对于这些他是很清楚的,而且记得非常清楚,因为,他从始至终都是一个非常忠诚的保王党人。没错,福克斯家族是冈城财政区一个古老的诺曼底世家。年前,福克斯家族出了几个贵族绅士:拉乌尔,若望,托马斯,其中有一个当了罗什福的领主。后裔的最末一位名叫居伊·艾蒂安·亚历山大,曾经当过团长,在布列塔尼轻骑军里也有一定的军衔。他有一个女儿,名叫玛丽·路易丝,嫁给了阿德里安一查理·德·格拉蒙,此人是元老院元老,法国禁卫军上校和陆军中将,路易·德·格拉蒙公爵的儿子。说起他们的姓氏,有三种写法,分别是:Faug、Faux、Faoucq。
亲爱的夫人,请您替我们向贵戚红衣主教先生求一求,请他保佑我们。至于,您的女儿西尔瓦妮,在您身边的时间太短了,自然没时间给我写信。既然她身体无恙,又听您的话,并且一直很爱我,我也就满足了。我已经通过您,收到了她的问候,我很欣慰。我的身体还不太坏,就是越来越瘦了。再见了,信纸已经写不下了,就此搁笔了。祝您事事顺心。
巴蒂丝汀
18…年12月16日,于迪涅
又及:您的嫂子同她的儿子一家一直住在这里。您的侄孙子非常天真可爱。您知道吗,他马上就满5岁啦!就是在昨天,他看见一匹缠了护膝的马经过,就天真地问道:“咦?它的膝盖坏了吗?怎么绑着呢?”这个小朋友,真的是太可爱了!他的小弟弟则天真地在屋里拖着旧扫把当车拉,嘴里还喊着:“驾,驾,驾!”
通过这封信我们不难看出,这两位老妇人喜欢顺承主教的意图。她们理解男人,胜过男人理解自己,她们充分表现出了女性这种特殊的能力。迪涅主教先生的仪态始终是温和的,看上去是那么纯朴,但是有时却会做出冒险、伟大而崇高的事情,却又不会显得是故意为之。两位老妇人虽然为他担心害怕,但是还是会由着他去。有几次,在事前马格洛太太试图阻止,不过,在事情进行过程中,或者在事后,从来都不会过问。一旦主教先生已经开始行动,她们从不干扰,甚至连一点异议的强调都没有。有时候,根本不需要他讲明,也许由于他纯朴到极点的缘故,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而她们却隐约意识到他是在尽主教的职责,于是,在这个家中她们就幻化为两个影子,跟随者他,伺候着他,这是不由自主的行为,如果不干扰也是一种服从的话,她们就会悄然退避。她们天生有一颗敏感细腻的心,能体会出如果对他多加关怀反而会妨碍他。我不是说她们完全理解他的思想,而是说她们完全了解他的性情,因此,即使她们认为他有危险,也不会阻止他,看护他。因为她们已经把他托付给了上帝。
而且,正如上文所提,巴蒂丝汀曾说,她哥哥如果死了她也不想活了。马格洛太太虽然没有这样说,但是她心里是有数的。
十、主教拜访与世隔绝的圣贤
在前文所抄录的那封信所写的日期之后没多久,他又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在全城人看来,比他上次独子深入土匪出没的山区这件事,更为大胆可怕。
在离迪涅城不远的一个乡下,住着一个与外界不联系的人。直接点说,此人从前当过国民公会[3]代表,名字叫G。
在迪涅这种小地方,一提起国民公会那位代表G,大家难免会大惊失色。一个国民公会代表,真是不得了,您能想象得出来吗?那可是以“你”和“公民”进行称呼的年代里活生生的例子。那人简直就是一个大妖怪。虽然说他还没有投票支持要国王的命,但离这个也不远了。他已经差不多是个弑君者,曾是个极为残暴的人。但是正统的王室复国之后,为什么没有把这人送往重罪法庭呢?不砍他的脑袋也可以,但是对其宽容嘛,最好让他好好尝尝终生被流放的感觉。总之,这样的效仿!诸如此类,不一而足。况且,他是个无神论者。跟所有无神论者一样。这些只不过是鹅群讥笑雄鹰的妄谈而已。
不过,真的能说G是雄鹰吗?如果想一想他与世隔绝的生活,以及这种生活所包含的警觉性,可以说他是一只雄鹰。因为他没有投票支持要国王的命,因而没有被列入流放法令所规定的名单里,能够依然留在法国。
他住的地方离迪涅仅有45分钟的路程,但是远离所有人,远离所有的路。人们不知道他住在哪个荒山野岭中。据说,他住的地方,有一片田地,有一个山洞,有一个巢穴。他那里不光没有邻居,甚至连过路的人都没有。自从他住进那条山沟之后,通往那里的小路就被荒草淹没了。大家说起那个地方,就像在谈论刽子手的家一样。
然而,主教却一直挂念着这个人,他时常向远处眺望,望着那里的一簇树木——那是那位老代表所住山沟的标示,望着那里嘀咕道:“在那里,有一颗孤独的灵魂啊。”
其实,在内心深处,其实他在想:我应该去看看他。
不过,实话实说,这个想法刚冒出来的话,觉得是自然而然的,但是稍微想一想,就会觉得不妥,甚至觉得奇怪和令人厌烦了。要知道,在他的内心深处,他还是支持一般人的印象的。虽然他表现的不那么明显,但是对那个国民公会代表,他其实产生一种近似恨之入骨的感情,用“厌恶”来表达这种情绪就更准确了。
但是,能因为小羊羔浑身长满了疥癣,牧羊人就应该止步不前了吗?绝对不应该。况且,那是怎样的一只小羊羔啊!
这位仁慈的主教也没有了主意。有时,他朝那边走去,但是随后又走了回来。
终于有一天,在那位G代表住处伺候的牧羊少年来到城里,他是来请医生的,他说那老妖怪要死了,人已经完全瘫痪了,过不了今晚了。很快,这个消息就在城里传开了,人们说着“谢天谢地!”
主教知道了,立即拿起拐杖,套上外衣,为什么要套上外衣呢?一是因为他的教袍太旧了,二是因为晚上要起风了。他就这样朝山里走去。
在太阳已经快要落山的时候,他到了那个被人嫌弃的地方。他看到那老怪物的住处就在眼前,心里难免有些不平静。接下来,他跨过一条山沟,越过一道篱笆,推开一扇栅门,走进一个破破烂烂的庭园。他壮着胆子,朝前走了几步。突然,他发现他要找的地方就在荒地尽头的荆棘丛的后面。
只见那个小木屋,虽然又矮又简陋,但是非常干净整洁。
正面墙上钉着葡萄架。门前摆着一张农村扶手椅式的旧轮椅,一位白发苍苍地老人坐在上面,面向夕阳微微笑着。
有一个男孩站在老人身边,这个男孩就是那个伺候老人的牧童,当时,他正将一罐奶递给老人。
就在主教先生观察的时候,只听那位老人高声说道:“谢谢,我什么也不需要了。”
老人边说着话,边将微笑着的脸从面向太阳转为面向男孩。
就在这个时候,主教走上前去。旧轮椅上的老人听见了脚步声,便将头转了过来,脸上现出惊讶的表情,这是长时间住在空谷,忽然听到脚步声产生的惊讶。
“从我住到这里以来,”他说道,“这是第一次有人前来。先生。您是哪位?”
“先生,我叫卞福汝·米里哀。”主教答道。
“我想想,卞福汝·米里哀!我听过这个名字。当地所说的卞福汝大人,难道就是阁下吗?”
“正是鄙人。”
老人轻轻笑了一下,接着说道:“那这么说,您是我的主教先生啦?”
“应该算是吧。”
“先生,快请进。”
国民公会代表将手朝主教伸过去,但是主教先生没有与他握手,只是说道:“我很高兴别人骗了我,现在看起来很明显,您并没有生病。”
老人答道:“先生,没关系,我会好的。”
他沉吟了一下,继续说道:“不过再过3个钟头,我也就死了。”
随后,他又接着说:“我略懂医术,知道人之将死是什么样的情况。昨天,我只是脚冷;今天,已经冷到膝盖了;而现在,我感到寒气正往腰上升,一旦到达心脏的话,我的生命也就停止了。今天的太阳很美,是不是?我让人把我推出门外,最后看一眼外面的景物。您尽管同我讲话,这不会让我劳神。您能够赶来看望一个要死的人,非常好。我这种情况,的确要人守在身边。每个人都有点儿怪癖,我的怪癖就是想等到天亮。但是,我知道熬不过三个钟头了。三个钟头之后天就黑了。其实,这有什么关系呢!结束,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了。结束生命这件事,不必等到天亮。好吧,就让我死在星光之下吧。”
老人扭头对男孩说:“你快去睡吧。昨天守了一夜,一定累了。”
听了老人的话,男孩便走进了木屋。
老人看着男孩走进屋里,自言自语道:“在他睡着的时候,我也该‘睡着’了。原来,这两种睡眠是可以融洽相处的。”
这样的话本该打动主教的,但是主教却并未感动。在这种对待死亡的态度中,他感觉不到上帝的存在。说到底,高尚心灵中的小小矛盾也应该指出来,在普通场合,如果有人称他为“主教大人”,他只是觉得可笑,然而这一次,人家没有称他为“主教大人”,他却感到有些难过,差点要以“公民”回敬老人了。大凡医生和教士,都喜欢以不文明且随便的态度对待他人,主教先生是没有这种习惯的,没想到这次却产生了这种想法。然而,这个人啊,这个国民公会代表,这个民众的代表,说到底也是一个英雄任务,主教感到要严肃对待,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要严肃对待。
当时,那位国民公会代表却以谦和真挚的目光打量着主教先生,从老人的那种神态中可以看出,“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谦卑。
主教先生平日里总是抑制着自己的好奇心,他认为产生好奇心无异于冒犯了别人,但是此时此刻,他却产生了浓烈的好奇心,禁不住审视起这位国民公会代表。而且,这种审视不是从善良的角度出发的,如果是这样对待别人,他的良心可能就会受到谴责了。不过,在他看来,一个国民公会代表可以不受法律保护,甚至可以不受仁慈的法律的保护。
只见G先生,这位八旬老人身材高大,躯干挺得很直,声如洪钟,神态自若,他的郑重状态,完全可以使生理学家感到惊叹。大革命有一批这样的人,他们与时代是相称的人。在这位老人的身上,能看出曾经的各种磨练。眼看生命即将结束了,却还能保持全部的健康姿态。他那炯炯的眼神、铿锵有力的声音、双肩有力的动作,都可以使死神惊慌失措,使伊斯兰教的接引天使阿兹拉爱尔不敢上前,以为自己是找错了门。看上去G是要死了,但是他愿意这样表现自己。临终之际,自己还能自主,只是双腿不能动了,黑暗从腿这个部位抓住他。于是,他的双脚变冷了,死掉了,但是他的头脑还活着,拥有全部的生命力、全部的智慧。在这严重的时刻,G就像东方故事中的国王一样:上半身是肉身,下半身是石头。在旁边的一块石头上,主教先生坐了下来。他们的对话就这样突然开始了。
“应该向你道贺,”他以谴责的口气说,“您总算没有投票支持要了国王的性命。”
国民公会代表好像并没有注意到“总算”这个词所暗含的讽刺意味。收起笑容。答道:“您过奖了,先生,我的投票结束残暴君主的统治。”
老人以郑重的口吻回敬了教主先生严厉的讽刺。
“您说的是什么意思啊?”主教问道。
“我的意思是,人类有一个暴君,那就是愚昧。我投票结束了这个暴君的统治。由这个暴君产生的权威是伪权威,而科学才是真正的权威。人类应当由科学来统治。”
“也应该由良心来统治。”主教补充道。
“我们说的是一回事儿。良心,就是我们与生俱来的良知的总和。”
这种新奇的论调,卞福汝主教听了感到很诧异。
国民公会代表继续说道:“关于处决路易十六的提案,我投了反对票。我觉得我没有权利处决一个人;但是,我觉得我有权利铲除罪恶的行径。于是,我投票支持结束暴君的统治,这种结束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结束女人卖淫,男人为奴,儿童看不见的光明。因为我赞成共和制,所以,就是为这一切投了赞成票。对于博爱、和谐、曙光我是赞成的!在破除成见和谬论方面我当仁不让。谬论和成见消除了,光明就会出现了。与我有同样志向的人,推翻了旧的统治。旧统治就好像苦难的罐子,从人类头顶上翻滚下来,变成一把欢快的壶。”
主教说道:“混乱的欢乐。”
国民公会代表说道:“不妨说是慌乱的欢乐,自从年,所谓的复旧变故发生后,这种欢乐就不见了。唉!我承认,我们的大业还没有完成。虽然我们确实摧毁了旧制度,但是在思想领域却未能把它彻底铲除。仅仅除掉恶习这种还不够,还必须潜移默化,改变旧的风俗习惯。虽然风车不在了,但是风还在刮着呢。”
主教说:“你们尽管毁坏好了,毁坏也许是有好处的,不过,带着愤恨的毁坏行为,我是不赞同的。”
国民公会代表说:“我们是有正义感的愤恨,主教先生,有正义感的愤怒,正是进步的一大原因。不管怎么说,自从基督出世以来,法国大革命是人类最有力的一大进步。索然不够彻底,但是独领风骚。这场革命引发了不可预知的社会革命。它人类的精神负担变轻了,它起着安抚、镇定与开导的作用,它使文明的潮流冲洗着整个大地。法国革命很伟大,它是人类历史无上光荣。”
主教禁不住嘀咕道:“是吗?是93年![4]”
国民公会代表从椅子上直起身来,神态严肃,几近悲壮,他以垂死之人的全部力气大声说:“是啊!您终于说出来啦!是93年!我就等着这个词呢。1年间,天空乌云密布,15个世纪后,乌云全部消散了,您还要指责雷霆。”
虽然主教嘴上没有承认,但是心里却好像有个部位被击中了。然而,他的表面上却没有显现出来,回答说:“法官以正义的名义讲话,教士以仁慈的名义讲话,仁慈不过是更高一层的正义。雷霆劈下来,总不会劈错位置吧。”
他的眼睛直直逼视着国民公会代表,补充了一句:“路易十七吗?”
国民公会代表伸出手,抓住主教的胳臂说道:“对,路易十七!您说说。您为谁流过眼泪?是为那个可怜的孩子吗?好吧,我与您一同流过这样的眼泪。是为那个年幼的王子吗?这我要想想了。路易十五的孙子,一个可怜的孩子,他死在了神庙钟楼上,他罪过是什么?惟一的罪过就是是路易十五的孙子;还有卡尔图什的兄弟啊,他也是个没有什么过错的孩子,但是他被吊在河滩广场的拱腋下断气了,惟一的罪过就是他是卡尔图什的孙子。以我来看,此二人同样都死得极惨。”
“国民公会代表先生,”主教说,“我可不喜欢将这两个名字一起提起。”
“是为卡尔图什,还是为路易十五呢?您到底是为哪个委屈呢?”
两个人都沉默了。主教几乎后悔前来了,不过心中有种异样的感觉,好像有些心动了。
国民公会代表又说道:“啊!神父先生,您不喜欢听真话,觉得话不够委婉。但是基督却喜爱。他手拿一条笞鞭,掸去神庙的灰尘。你看那笞鞭光芒四射,是真理的代言者。他高声说着:让小孩子们……[5]当时,对待那些孩子,并没有什么区别。他丝毫没有犹豫,同时,提起希律[6]的长子和巴拉巴斯[7]的长子。先生,天真就是它本身的王冠。天真不需要殿下的头衔。无论衣食无忧的王孙公子,还是破衣烂衫乞丐的儿子,他们的天真都同样是高贵、伟大的。”
“这话没错。”主教小声说道。
“我始终坚持这一点,”国民公会代表G继续说道,“您提起了路易十七。我们得交换一下意见。我们是否不管上层阶级还是下层阶级,都会为一切无辜者,为一切死难者,为所有的无辜的孩子流泪呢?我是会这样的。因此,我跟你说,必须要追溯到93年以前,我们应当先为路易十七之前的人流泪。只要您和我对老百姓的孩子流泪,那我也和您对王室的孩子流泪。”
“我对他们所有人流泪。”主教说道。
“没有区别!”G高声说道,“天平应该是平的,如果倾斜的话,那也应该偏向老百姓一边。因为老百姓受苦受难的时间更为长久。”
两个人又沉默了。这一次还是国民公会代表先生先开口的。只见他用一个臂肘支着上身。用大拇指和微曲的食指捏着脸,正是人在询问和判断事物时无意做出的动作;他那向主教质问的眼光,装满了临终时刻的全部的精神。他的话铿锵有力地爆发出来:“没错,先生,老百姓受苦受难的时间太久了。噢,再说了,什么都谈不上,您为什么要来盘问我,向我探讨路易十七呢?我并不认识您啊。自从到了这个地方,我就一个人生活在这里,我的脚从未跨出去,除了伺候我的这个男孩,我从不见任何人的。没错,您的鼎鼎大名时而隐约传到我的耳朵里,应该说您的名声还不错,但是这并不代表着什么,那些诡计多端的人,总能想尽办法蒙蔽淳朴厚道的老百姓。对了,方才我没有听到有车子的响声。也许您把车子停在岔道儿的树丛后面了吧。跟你这样说吧,我并不认识您。您对我说虽然是主教,但是仅凭这一点,我也不可能了解您的人格啊。总之,我要再问一遍:您到底是什么人?您是一位主教,换言之,您是一位教门中的王爷,是那些穿金戴银,穿着铠甲,吃着年金,享受着教士俸禄的人中的一个。
“说起迪涅主教这一职位,有10法郎的固定收入、法郎的补贴,总计20法郎。他的餐桌上有美味佳肴,他的身边有仆役侍候,他天天吃香的喝辣的,每到礼拜五还要吃黑水鸡,他出门的时候,总是很高傲的样子,总是乘坐着华丽的马车,随从们围成群。他住的府邸也是很气派的,而且,还是坐在高大的马车上,却打着赤脚走路的耶稣基督的旗号!您是一位高级的神职人员,因而,府邸、年金、骏马、仆人、宴席,人生的享乐,可谓应有尽有。您与那些人一样,拥有这些,享受这些,这非常好。然而,这既然全都暴露出来,但是又不太明显,您前来也许要让我明智一些,但是这还不足以让我看清您内在的主要价值。我是在跟谁讲话?您到底是谁?”
主教低下了头,回答说:“我是一条虫子。”[8]
“好一条乘坐豪华车子的虫子!”国民公会代表嘀咕道。
现在,轮到国民公会代表有些得意了,主教先生的气势低了下去。
于是,主教温和地接着说道:“就算是这样,先生。不过,请您给我解释一下,您说我豪华的车子就停在不远的树丛后边,您说我吃香的喝辣的,星期五还吃黑水鸡,说我拿20法郎的年金,还有府邸、仆役等,但是这一切怎么能证明仁慈不是一种美德呢?宽宏大量不是一种天职呢?93年不是一种丧尽天良的行为呢?”
国民公会代表抬起手,拂了拂额头,就像要拨开一片阴云。
“在回答您的问题之前,我首先请您原谅,”国民公会代表说道,“刚才是我失礼了,先生。您既然来到我这里,就是我的客人,我应当不能对你不礼貌。即使您不赞同我的思想观点,我也应该只限于与您进行反驳。虽然您的富贵和享乐生活,为我向您驳斥提供了论据,但是我还是有点肚量,我不应该加以利用。我向您保证,我不会再提了。”
“多谢了。”主教说道。
G先生又说道:“我们还是说回来吧,您要求我做出什么解释?刚才谈到哪儿啦?您刚才对我说什么来着?您说93年是件丧尽天良的事是吗?”
“对,是丧尽天良的,”主教说道,“那么马拉[9]对着断头台喝彩,您有什么看法呢?”
“那么博须埃[10]在龙骑兵杀害新教徒时高唱圣诗,您有什么看法呢?”
这句话不留一点情面,如利剑一般直刺目标。主教不禁全身一抖,居然想不出一句话来反击他,但是他实在不喜欢这样提博须埃的名字。即使最聪明的人,也有自己的榜样,有时还会由于别人不尊重逻辑而心中隐隐作痛
国民公会代表开始喘了,这是生命即将结束时的倒气表现,这个时候,他说话已经不连贯了,但是他的神志还完全是清醒的,他的眼神已经表明一切。他接着说道:“再随便说几句吧,我非常愿意与您聊聊。对于那场革命,总的来说,得到人类大众的广泛赞同,可惜的是!93年却给人留下攻击的话柄。您认为93年丧尽天良,但是就整个专制政体来说呢?卡里埃[11]是个强盗,那么您怎么称呼蒙特维尔[12]呢?富吉埃·丹维尔[13]是个流氓,那么您又怎么评价拉莫瓦尼翁巴维尔[14]呢?马雅尔[15]当然很残忍,但是请问索勒塔瓦纳[16]呢?杜谢纳神父[17]当然很凶残,那么您又怎么描述勒泰利埃神父[18]呢?儒尔[19]是个砍头匠,当然是个恶魔,然而,还不及卢乌瓦侯爵[20]。先生,我怜惜大公主和王后玛丽安东尼特,但是我也怜惜那个信奉新教的可怜女人啊。那是年,路易十四为国王的时候。先生,你知道吗?那女人的上身被扒光了,被绑在木桩上,心中充满了恐惧,乳房胀满了奶水,她可怜孩子就放在附近,却饿得脸色难看极了,望着母亲奶头,连哭喊的气力都没了。心狠手辣的刽子手却对这个可怜的母亲怒吼:选择吧,是邪教,还是孩子!她不是舍弃孩子就是舍弃自己的信念。就这样,让一位母亲遭受坦塔罗斯[21]那种的酷刑,对此,你是怎么看的呢?先生,请记住:法兰西革命,是顺乎天意,有其道理。它的愤怒,会得到将来的宽宏大量。它的结果,会得到一个更好的世界。从它最为激烈的打击中,生出一种对人类最温柔的爱抚。我就简单说,不多说了,理由太充足了。况且,我马上要断气了。”
国民公会代表说:“是啊,进步的粗鲁行为叫作革命。粗鲁的行为结束后,人们就能认识到这一点:虽然有人受到粗鲁的对待,但是历史却进步了。”国民公会代表平静地用这样两句话表达完他的想法,不再看向主教先生。
国民公会代表并不知道,这一场谈话,他接连不断攻占了主教内心的堡垒。现在,仅剩一处,那是卞福汝主教最后的防守;突然,从那防守之后迸发出一句话,几乎重新展现了开始交锋时的那种激烈的口吻,只听主教先生说道:“想进步就应该信奉上帝,不能由不信上帝的人来宣扬。无神论者是并不是合适的领路人。”
这个岁数太大的人民代表并没有回答。只见他浑身颤抖了一下,仰头望着天空,眼睛里缓缓流出一滴眼泪,最后夺眶而出,顺着青灰的面颊流了下来。他望着幽邃的苍穹出神,小声地嘀咕着,几乎是自言自语道:“你啊!理想啊!只有你是存在的!”
主教受到的震动是难以言说的。
老人沉吟了片刻,抬手指着天说道:“无极是存在的,你看就在那里。如果无极没有了我,那么我就是它的尽头,它也就不是无极了,换言之,它就不存在了。然而,它一直都存在,因此,那里面有一个我。无极的这个我,就是上帝。”
这位将死的人朗声讲这几句话时,就像看见了什么人,浑身微微颤抖,进入意醉神迷的状态了。这句话一讲完,他便合上眼睛,他的力气已经用完了。很明显,在忽然之间,将他他生命仅剩的几个小时消耗光了。刚才讲的那几句话,拉近了他与死亡的距离。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
主教清楚,时间不太多了,他本是作为神父来到这里的。他从极端冷淡的状态转为极端激动的状态;他注视老人闭上的双眼,抓住老人冰凉而满是皱纹的手,俯身对着他说:“这是属于上帝的时间,如果我们白白相聚一场,您不觉得很遗憾吗?”
只见国民公会代表重新又睁开双眼,脸上呈现出笼罩着阴影的严肃的神情。
“主教先生,”他缓缓地说,这种缓慢的口气,或许是由于气力不够,或许是由于内心的尊严,“我一生都在思考、研究和观察。我60岁的时候,国家召唤我,让我参与国事。我没有推辞。当时有积弊我就清除积弊,有暴政我就镇压暴政,有人权和法规要宣传和公布我就宣传和公布。当我们的国土被侵略,我就誓死保卫;当伟大的法兰西受到威胁,我就挺身而出,誓死捍卫。我以前不富有,现在更贫穷。那时,我是国家当政者之一,国库的地窖里堆满了钱币,墙壁承受不了钱币的压力,随时有坍塌的危险,不得不加上柱子支撑。但是,我在枯树街吃22苏的饭。我劝慰受苦难的人,救助受压迫的人。对于我撕碎了祭坛上的布毯,这是真事,但是那是为了包扎国家的伤口。我始终赞同人类应该走向光明,当然,有时也会阻碍那种无情的‘进步’。如果有机会,我也保护过我的对手,就是你们这种人。
“记得是在佛兰德勒的彼特格姆,就是在墨洛维王朝[22]建造夏宫的地方,有一座乌尔班派的寺院,即博利耶的圣克莱尔修道院,多亏我在年保护了它,它才幸免遇难。我不留一丝力气,尽职尽责。我尽我最大的努力做好事。但是结果却是,我被驱逐,被追捕,被通缉,被迫害,被诬蔑,被嘲笑,被侮辱,被诅咒。我白发苍苍,但是我不得不背井离乡。多年来,我一直觉得很多人自以为有权轻视我,那些无知又可怜群众甚至以为我是一个大怪物。我离开人群,远离仇恨。跟你说,我不怨恨任何人。现在我86岁,我快死了。您还来向我要什么呢?”
“我要您的祝福。”主教说道。
说着主教扑通跪了下去。等他抬起头的时候,国民公会代表脸色可怖,他已经断气了。
回到家中之后,主教先生便陷入思考之中。他祈祷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好奇的人中,有几个大胆的,试图引导他谈谈那个G代表,但是他始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指了指天空。自此以后,他对孩子和受苦的人更加和气,更加热情了。
但是只要有人到“G混蛋”,主教先生神态异常,心事重重。谁也不能说,那人的精神智慧从他的精神智慧前经过,那伟大的良心在他的良心上所起的反应,对他日趋完善的精神会毫无影响。
这次“乡村访问”,当然是给了当地小集团一次嚼舌根的机会,他们常说:“将死之人的病榻,难道是一位主教应该去的吗?很明显,别指望那人能够改邪归正。所有革命党人都是恐怖分子。因此,主教先生为什么要去那里呢?去那里想看看什么呢?哦,他一定是非常好奇,要看看魔鬼是怎样抓走那人的灵魂的。”
有一天,一位自作聪明、妄自尊大,而且很富有的寡妇,对主教先生讲了这样一句话:“主教大人,有人想问,不知道主教大人什么时候会戴上红帽子[23]。”
“哦!哦!真是一种不堪的颜色,”主教回答,“幸好蔑视红色帽子上的人,还崇拜法冠上的红色。”
[1]密涅瓦:罗马神话中的女神,如同希腊神话中的雅典娜。
[2]忒勒玛科斯:是特洛伊战争中的英雄人物。
[3]国民公会:法国革命时期的议会,于年9月12日组建。
[4]指年法国革命进入高潮阶段,处死国王的一年。
[5]原文为拉丁文。
[6]希律大帝(公元前73—前14):犹太国王。
[7]巴拉巴斯:煽动者,犹太人要求释放他而处死耶稣。
[8]原文为拉丁文。
[9]马拉(—):法国大革命时的群众领袖。
[10]博须埃(—):大主教,是法国教会的实际领袖。
[11]若望·巴普蒂斯特·卡里埃(—):国民公会代表,在南特曾下令溺死所有的贵族。
[12]蒙特维尔侯爵(—):曾经疯狂地残害新教徒。
[13]富吉埃·丹维尔(—):巴黎革命法庭的公诉人。
[14]拉莫瓦尼翁-巴维尔(—):曾经疯狂地残害新教徒。
[15]马雅尔(—):是9月大屠杀事件的参与者。
[16]索勒·塔瓦纳(—):元帅,屠杀新教徒的策划者。
[17]《杜谢纳神父》:一种报纸,极端分子埃伯尔所出。
[18]勒泰利埃神父(—):耶稣教士,路易十四的忏悔师。
[19]砍头匠儒尔当:马蒂厄·儒夫(—)的绰号,因策划一场屠杀而出名。
[20]卢乌瓦侯爵:路易十四的大臣,曾下令焚烧莱茵伯爵领地。
[21]坦塔罗斯:希腊神话中的吕狄亚王,因触怒天神宙斯,被罚永远站在水中;他口渴想喝水,水就下降,肚子饿想吃果子,树枝就升高。
[22]墨洛维王朝:法兰克人建立的王朝。
[23]红帽子:法国革命党人的一种标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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