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先生饮了酒,不一刻功夫就觉得头有点晕。但心里明白,必须马上离开这里赶路回家,于是便把手伸进褡裢,他打算付些酒菜钱再走。
那张彪踅至老先生背后。不等老先生掏出银子来,他已抽出腰间佩刀……
寒冬腊月,大雪纷飞。凛冽的北风怒吼着,仿佛要把人世间的一切荡涤干净。
在由桐城城关通往西边大山杨家岭的山道上,一个老者正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行走着。他身上的衣衫很单薄,阵阵寒风使他禁不住瑟索发抖。老者的肩上有一褡裢,他的双手像护宝似的紧紧抱着那褡裢。
这位老者是住在杨家岭上的一个教书先生,家境贫寒,一家人全靠老先生在城里张员外家教书的薪银勉强度日。
老先生今天从张员外家走时,张员外除了给本年的薪银五十两,另外又加十两,共六十两放进他的褡裢中。他很清楚,这外加的十两算是辞退金了。张员外是嫌自己老了,不中用了,明年会另请高明。老先生想到明年开春,一家人不知将何以为生,禁不住忧心忡忡,愁肠百结。
风旋千卷,雪落万重。老先生每年腊月回家,就数今年的天气最差。眼瞅着天渐渐黑了,还有七、八里山路要爬。他托了托褡裢,里面的六十两纹银使他想到,毕竟今年一家人过年不愁了,心里又宽了些。
转过一个山凹,前面道旁有一座茅棚。棚内透出亮光,还隐约有人说话。
饥寒交迫使老先生忍不住向那间茅棚走去。
茅棚里两个汉子摆着酒肉正在划拳对饮。见一老先生进来,赶紧让座、斟酒。老先生先是推辞,后来也就不再客气了。
几杯酒下肚,老先生从谈话中得知,这两名汉子一个叫崔勇,一个叫张彪,皆不是本地人。只因城里有一姚姓大户人家老太爷去世,请一风水先生,相中了这块“虎行”宝地。正值这年戊山辰向,说龙腾虎地,后辈定大发。挖好了墓穴,要于次日寅时下葬。又因雪落不止,恐一夜过来,积雪盈满墓穴,误了干穴下葬。所以雇崔勇、张彪在此看守墓地,随时除去穴中积雪。这崔勇、张彪皆不是正派之人,仗着自幼学得些武功,明着替人看门护院、保镖卫航,暗地里却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从老先生进来时起,二人就盯上了他背着的褡裢。又见他席间不曾解下,心知不是金银,也是财宝了。
崔勇悄悄向张彪使个眼色,张彪早已领会。
老先生饮了酒,不一刻功夫就觉得头有点晕。但心里明白,必须马上离开这里赶路回家,于是便把手伸进褡裢,他打算付些酒菜钱再走。
那张彪踅至老先生背后。不等老先生掏出银子来,他已抽出腰间佩刀。说时迟,那时快,手起刀落,老先生连叫一声也没有,便身首异地,血溅茅棚。手中拿着的一锭银子,“铮”的一声掉在地上,马上被鲜血染红了。
崔勇接过褡裢,“哗啦啦”倒在床铺上,白花花的银子把二人喜得手舞足蹈。二贼分完了银两,各自收好,又思考起怎样处理尸首来。
崔勇看了看那又宽又深的墓穴,猝然高兴地说道:“有了,咱们来他个尸上加棺,让这老鬼永世不得翻身!”
说罢,二贼各持铁镐、方锹,跳入穴中。他们又刨又挖,不多时,一个三尺多深的穴中穴就打好了。二贼抬了老先生的尸体,放人底穴,掩上土,又用木杵把钱一样平整,直至丝毫看不出有人动过。
崔勇又用褡裢裹了老先生的头颅,递与张彪,让他跑入此不远的河道里的恶水潭中。自己则在棚中忙着微扶向擦试血迹,生怕留下半点蛛丝马迹。
那恶水潭一年四季碧幽幽的,深不见底,连严冬也不结冰。自从张彪将老先生的头颅抛入之后,水便从此浑浊,再也没澄清过。
次日丑末,姚家棺柩在一片“起呀”“发呀”的送葬声中抬到。崔、张二人早已把墓穴中的积雪清除干净,他们巴不得马上就把棺材安葬下去。寅时到了,地师主持着隆重的葬仪:“请龙”、“赞龙”、“祭井”,当“呼龙”呼到“正穴安葬”时,庞大的棺柩便在众人的簇拥之下,徐徐地落入墓穴之中。人们谁也不会发现谁也不会想到这里竟是尸上加棺,一个惨绝人衰的奇冤就这样深埋在地下了。
只可怜那老先生的妻子儿女,眼巴巴地盼着他回家过年。从头年腊月望到次年开春,也不见个人影归来。着人到城里张员外家打听,张家以“薪银付讫,人已离府,毫不相干”一口回绝。老先生一家只落得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报官无门,寻人无路,活生生痛彻肝肠,悲切切苦挨光阴。
悠悠的岁月,又过去了三载。这一年,杨家岭上来了一个戏班子唱戏。这天晚上唱的是《包公铡侄》。
“笃笃笃”,一阵急促的板鼓声后,扮演包公的演员踱着方步,来到台上。他一了眼睛,刚想念白,突然见戏台的右侧角上跪着一个无头的人身影儿。吓得他倒抽一口冷气,转身慌不择路地向后台跑去。
戏台下一片骚动。
那个演员跑到后台,吓得魂不附体。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向大家述说了刚才的一幕。一个胆大的演员根本不相信他的话,换过他的服装,就要上台扮演包公。
板鼓声重新响起,胆大的演员扮演的包公出台了。他来到台上,一个睃眼,刚想念白,猛见那戏台右角处果然跪着一个无头的身影儿,黑魍魍的。吓得他毛发倒竖,“妈呀”一声,连喊连跑地向后台飞奔而去。
戏台下更是大乱,有人开始向台上扔石子和土块了。两个演包公的一出场,都逃回后台,这可急坏了戏班班主,这戏要是演砸了,戏班今后将何以立足?班主姓曹,是个闯荡江湖,见多识广又有涵养的人,思量再三,决定亲自扮演包公出台。
板鼓又起,曹班主扮演的包公出台了。他往台上这么-站,果见台角跪着一个无头黑影儿,心知其中必有隐情。他镇静地演完了这出戏,那黑影也一直跪在那儿。
戏结束后,演员们都休息去了,曹班主独自在房中倚案沉思。他想着刚才演戏的情景,越想越觉得奇怪。那无头人影只有扮演包公的人才看得见,其他的角色却又看不见,莫非黑影有什么天大的冤情要向包大人诉说?
曹班主想着想着,犯起困来,不由地耷下头打起盹儿。忽然一阵阴风“呜呜”地卷进来,蜡烛的光亮渐渐小了下去,只剩下黄豆大一点儿,蓝幽幽的。曹班主立起身来,打算去掩门。朦胧中,他看见面前跪着一位老先生。只见他衣衫单薄,面容清癯,口中连呼“冤枉啦,包大人!”“冤枉啦,包大人!”
“老人家请起。”曹班主以手相搀,却扑了个空。他又道:“不知您老有何冤屈?请细细讲来。”
老先生道:“我有叠棺大冤,至今无人昭雪。”班主道:“那又如何昭雪呢?”
老先生道:“要雪叠棺冤,先掘姚家坟。”班主问:“那这姚家坟又在何处?怎么知晓?”
时,他还回头一再叮嘱:“切莫忘记,切莫忘记!”老先生让曹班主俯耳过去,如此这般地讲了一番。临走时,他还回头一再叮嘱“切莫忘记,切莫忘记!”
曹班主抬手相送,忽见室内烛光明亮,四顾无人,原来却是南柯一梦。但老先生临走前那“切莫忘记”的嘱托却深深印进心里,让他无法摆脱。
次日,曹班主买来几根大毛竹,吩咐所有梨园弟子都去削行签子。众人感到莫名其妙。
曹班主自己则在村庄里四处探访杨家岭近几年可有什么冤情凶案,终于从一位老人口中得知数年前一教书先生至今未归的情况。
来到他家,方知老先生的夫人早已哭瞎了双眼,卧病在床,儿女们虽都成人,但一直过不上好日子。曹班主丢下几两银子周济,喉咙哽咽难言,心中却暗暗地下定了雪冤的决心。
他回到戏班时,竹签子都削好了,足有千根。他又吩咐众人分成几班,全都带着竹签子上山标坟,见坟都要插一根。众人分头去做,直至傍晚才陆续而回。一个个累得腰酸腿痛,但谁也不知班主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上千根竹签子,把杨家岭方圆十几里地的大小坟茔都标了个遍。
次日一早,曹班主又让戏班里所有人去每座坟上找回昨天标的竹签子。奇怪的是,一夜之间,那些竹签子都不见了。
最后,在一个名叫“虎行地”的地方,发现所有竹签子都密密麻麻地插在一座坟包上。这座坟包虽葬没多年,然而石碑却超乎寻常地深深地嵌进了泥土。掘开一看碑文,才知道是一位姓姚的祖坟。再一打听,原来是城里大户姚家的。
曹班主安顿好戏班,便独自一人赴县城求见知县大人这桐城县令倒也是个清官。听了曹班主的述说,明着的在客房拈须沉吟,暗地里已派典史带人前去打探。一捕头打探回来,将老爷叫至后堂,告知确有其事。
要破这冤案,就须先掘姚家坟。只是这挖祖坟,姚家人岂能依得?县令大人与曹班主一合计,想出了一个主意。
这天,桐城县城里来了一位算卦先生。只见他长袍翩翩,乌巾凛凛,颇有几分仙风道骨。手执一白帛招牌,上书“天机神算”四个大字。
算卦先生一路走一路吆喝,径直来到姚府前,高声叫道:“天机神算,天机神算啦。吉凶祸福,一算便知。尤善测算阴阳玄机,人间讳患。”说着,便往府里闯。守门的家丁赶忙拦住,不让进。二人推推搡搡,正闹个不休,有人来传话:“老爷吩咐,请先生进来。”
说也蹊跷,这姚家主人前几日晚都做了一个同样的怪梦,梦见自己死去的父亲找回家来,一见面便破口大骂:“不孝之子,害得为父落得助纣为虐之名。如不移棺另葬,定将你不饶!”联想去年冬至祭坟,发现墓碑沉进坟冢,拟重新安砌,一地师却说既然碑沉必有缘故,不搞清缘由是万万动不得土的。沉碑是凶是吉?自那时起,姚家主人的心里便添上一块叫人寝食不安的心病。今有算卦先生善测阴阳玄机,岂能不占个吉凶?
算卦先生进得府来,府前府后地一转悠,便掐指算来,不一会儿就开口道:“实不相瞒,贵府虽是读书门前歌大有,礼乐人间福安康’,然而近期却有阴萌之灾呀。”
姚老爷惊问:“但不知这阴萌之灾,所指为何?”先生问:“令尊大人可是三年前安葬的?”“正是。”
“葬的可是戊山辰向?”“确实。”
“这就对了。令尊大人灵柩入土之处,已有冤死之躯先入为主。这冤魂怨气冲天,搅得令尊魂灵不得安宁,以至把令鸡的墓碑踩人泥底。如果冤屈一时得不到昭雪,还怕要迁怒于后世呀。”
“如何才能消除这阴萌之灾,还望先生明示。”
先生道:“须将祖上之柩移穴另葬,方保一门平安。”说罢,扬长而去。
姚老爷又联想梦中情景,不由对算卦先生又惊又敬:真乃活神仙也!他哪里知道,这算卦先生正是曹班主所扮。
姚家当即请了风水先生,重择了墓地,定了日子移棺另葬。
姚家迁坟之日,早已闻讯赶来的百姓把墓地围了个水泄不通。坟上之物全部清移之后,便开始掘土取棺。庞大的棺木取出来了,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墓穴。
正在这时,一匹快马直奔墓地而来。马上一人高声叫到:“县令大人到!”随后跟上的一帮衙役蜂涌而至,在墓穴四周围了一个圈,其他人一律不得进入。
后面又有两匹高头大马腾腾而来,马上之人正是桐城县令和曹班主。二人下得马来,曹班主扶县令站上一处高墩,小声地说了几句什么,县令便一指墓穴大声说道:“挖!”
手持铁稿的衙役们纷纷跳下坑去挖起来。不消一刻功夫,就刨去一层尺来厚的土。随着土层的刨开,墓穴正中一具无头的尸骸渐渐暴露出来。围观的人群骚动起来。夹杂在人群中的老先生家小,呼天抢地地向墓穴奔去,被乡亲们拦住。
姚老爷目睹这一切,大惊失色,慌忙跪到县令面前:“大人要明断哇,这一切小人实在不知啊!”
县令正颜道:“是非曲折,本县自有公断。叠棺奇冤,定能大白于天下。”
随后着人好生看守老先生尸骸,又叫捕快拘了姚老爷。至县里,又传了张员外,当堂审讯。
张、姚二人在堂上有问必答,丝毫不敢马虎。问来问去,疑点集中到三年前风雪之夜守穴人崔勇、张彪身上。可巧了,这崔勇、张彪因一年前的一桩盗窃大案双双落网,正关押在大牢之中,遂定于次日升堂并审。
次日升堂,崔、张二犯带到,与张员外、姚老爷一并跪于堂前。
知县一拍惊堂木,开门见山:
“崔勇、张彪,你二人于三年前风雪夜杀害一老先生,窃其财物,埋尸于姚坟棺底。现已水落石出,还不快快招来?!”
两旁衙役齐声喝道:“招--”
崔、张二人磕头如捣蒜,连声说:“大人,冤枉啦。”“大人冤枉啦。”
县令又一拍惊堂木:“如若不招,大刑伺候!”
一听动刑,那张彪脸色都吓白了,哆嗦着嘴唇刚想开口,崔勇一拉他的衣摆,跪前一步道:“大人容禀。三年前,小人与张彪确曾替姚家看守过墓穴。但那夜雪大风狂,我二人在棚中喝姚家送来的酒。喝醉了,便睡下不曾出窝棚一步,更不见什么老先生。直至丑时冻醒了,方想起清除穴中积雪。如那墓底埋有尸骸,与小人无关,想必是张、姚两家串通害人性命,反加到我们头上。”张、姚二人气急交加,大汗淋漓,连呼“冤枉!”这崔勇是何等刁顽之人,三言两语,推得一干二净。
县令一时无法再审,只好宣布退堂。
崔勇万没想到,自己的一个小小动作,早已被细心的典史看在眼里。是夜,县令在典史安排下,复审张彪一人。夜晚的公堂,显得庄严、肃穆。张彪一见那些阴森森的刑具,早已吓得腿如筛糠。只消几句盘问,他便如实招供,签字画押。
第二日升堂,崔勇仍是不招。县令喝令先打五十大板。打得皮开肉绽,再把张彪的供词往他面前一放。这时,这家伙才像泄了气的皮球,瘫了下去。
根据二犯供出的线索,县令叫衙役们从恶水潭中打捞出老先生的头颅。经查验,确与尸骸同属一人。至此,杀害老先生的凶手终于落人法网。
县令当即拟文呈报知府,禀述了案情后日,崔、张二犯,罪恶深重,民愤极大,拟从速于老先生墓前斩首,以昭雪民众。不久,知府批文准斩。
二犯处决这天,老先生墓地涌来了四乡八镇成千上万的人,大家都想一睹这人世间少有的叠棺奇冤。老先生家人在杨家岭乡亲们的帮助下,做了一副十二圆的杉木棺材,将老先生遗骸重新检骨收殓,并遵循“先入为主”的风俗,还葬于姚氏墓穴中。
老先生后人祭坟完毕,衙役们将五花大绑的崔、张二犯押到老先生墓前。二犯跪下后,典史便宣读判决文书。验明正身起斩时,县令大人一挥手,刽子手手起刀落,嚓嚓两下,二犯顿时人头落地,一命呜呼。
叠棺奇冤得以昭雪,杀人凶手以命偿命,在场的观众无不拍手称快,奔走相告。
以此故事警告世人,切莫伤天害理,作恶多端,但作好人,自有天理!弘扬桐城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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