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刻破晓,清军马队驰至,喧哗斥问。
紧接着,有数名持弓腰刀的士兵突入,上前要捆绑二人。
瞿式耜挥手斥喝道:“我们二人已经坐待一夜,何用捆缚!”(“吾两人坐待一夕矣,无容执!”)
屋外大雨如注,清军押二人于泥淖中蹒跚数时,始到靖江王府后门。
靖江王朱亨歅父子也抱定殉国之志拒不肯逃走,被拘置别室,坐镇王府的,正是大汉奸孔有德。
孔有德身边,甲仗森然,武士拥簇,端的是气场强大、威风凛凛。
瞿式耜、张同敞一意赴难,毫无惧色,傲然挺立。
孔有德踞地盘膝坐虎皮垫上,以女真人礼举手作揖,问:“那一位是瞿阁部先生?请坐!”
瞿式耜叱道:“我即大明留守督师瞿式耜也。中国人不地坐;城既陷矣,惟求速死耳,夫复何言!”
孔有德不怒反笑,满面春风,温言相劝:“我在湖南,已经知道瞿阁部留守桂林。现在入城,即知二公不怕死,故意留下不走。本王绝不杀害忠臣,先生何必求死?甲申闯贼入京,我大清已为你们先帝崇祯报仇,而且祭葬成礼,明朝人应该人人感谢才对。如今,人事如此,天意可知!希望瞿阁部想开一点,不要自己跟自己过不去。自今以后,我掌兵马,您为我掌钱粮,与在明朝时一样就可以了。”(“吾在湖南,已知有留守在城中。吾至此,即知有两公不怕死而不去。吾断不杀忠臣,何必求死。甲申闯贼之变,大清为先帝复仇,葬祭成礼,固人人所当感谢者。令人事如此,天意可知,阁部无自苦!今而后,我掌军马,阁部掌钱粮,无殊在明可耳。”)
瞿式耜哂然失笑:“我为永历皇上供职,岂为犬羊胡虏供职耶?!”
孔有德面露愠色,说:“我位居王位,于阁部来说,职位可是高出了许多。”(“吾居王位,于阁部亦非轻。”)
瞿式耜嗤之以鼻:“唐朝两大反贼安禄山、朱泚也曾经称王称霸,这种王位,一文不值!”(“安禄山、朱泚皆自以为王,一何王之贱也!”)
孔有德一听,蹦了起来,面红耳赤地争辩道:“须知我也是孔圣人后代,不过势会所迫,为大清驰驱,事已至此,瞿阁部何必太过固执?”(“我先圣之裔也,势会所迫,已至今日,阁部何太执耶?”)
一旁的张同敞再也听不下去了,厉声喝道:“孔有德,你休要污辱孔圣人。你不过是皮岛毛文龙的义子义孙,怎得以圣人之裔自居?”(“尔无辱先圣,尔为毛文龙之门子,而自以为先圣裔耶?”)
孔有德阴私被揭,脸如猪肝,喝斥左右将张同敞捆绑起来,逼迫下跪,张同敞威武不屈,骂声弥厉。
孔有德气得浑身发抖,命人取来大锤,击折断张同敞两臂,并将一只眼睛打突裂出眼眶。
张同尚仍大声痛骂不止。
瞿式耜目睹此状,怒发冲冠,喝斥道:“这是大明宫詹司马张同敞,自愿入城来陪我赴难,应该和我一起就死。尔等鼠辈安能如此折辱义士!”(“此是宫詹司马张同敝也,与我同难,应与我同死。尔等乌得辱之!”)
孔有德为了招降瞿式耜,接受了瞿式耜的吩咐,施恩于张同敝,命左右释其缚,继续展开劝降攻势,百般劝说。
瞿式耜轻蔑一笑:“我们两人昨天已做好了一死报国的打算,没有死在你们到来之前,是觉得悄无声息地死于一室不如轰轰烈烈地死于刑场!你等用不着白费唇舌!”(“吾两人昨已办一死。其不死于兵未至之前,正以死于一室,诚不若死于大廷耳。”《明季南略》《临难遗表》)
孔有德尚不死心,命人把二人拘押于城北一间房子中,饮食公供帐皆精美,待以上宾之礼,接连派左右降人不断前去说降。
面对说客,瞿式耜嘴里呼号“大明”,伸手将来人送来的满衣、满帽掷之于地。
张同敞则一旁痛骂大斥来人。
无奈,劝降之人,皆悻悻而去。
拘囚第三日,设宴,瞿式耜挥其饮食,以“猪狗之食”呼之。
时绝粒已四日矣,会礼部主事杨硕肤甫从阳翔山中来,少供薪水,瞿式耜受之,并密致衣冠之具,而防闲者不之觉也。
被押期间内,二人赋诗自励,并隐喻讽刺敌人。
张同敞两臂俱损,不能握笔,诗成,请瞿式耜代笔书写。
两人幽囚唱和者四十多天,得诗各数十章一百余首。
孔有德劝降不成,退而求其次,表示,如果瞿、张二人剃发为僧,就说明有放弃抵抗之心,可以饶死释放。
瞿式耜断然拒绝:“现在要我们为僧,就是想变相地让我们剃发。剃发,就是投降,我们誓死不降。世上岂有降虏的大明留守学士!”(“为僧者,薙发之别名也。薙发则降矣,岂有降虏之留守乎?”)
被押一个月后,瞿式耜写《临难遗表》,中有“惟愿皇上勿生短见,暂宽圣虑,保护宸躬;以全万姓之命、以留一丝之绪!至于臣等罪戾,自知青史难逃;窃计惟有坚求一死,以报皇上之隆恩、以尽臣子之职分”之句,决意一死。他对张同敞说:“我们两个人待死已四十天,可谓是偷生未决。知我们真实心意的,会认为我们是苏武;不知我们心意的,会斥我们为李陵,我们应该怎么向世人解释?”(“吾两人待死已四十日矣,而偷生未决,知我者指为苏武、不知我者指为李陵,吾两人何以自解?”)
想来想去,瞿式耜写就一封信,让手下老兵送给驻守在离桂林不远的明宣国公焦琏,信中大意为:桂林城内尚有数量可观的大明兵士,孔有德手下全是降清的汉兵,军心并不稳,如果援兵大至,桂林定可收复。(“敌兵羸弱,城内空虚。公可提兵以来,此中兴大计,毋以我为念!”)
瞿式耜知道,这封信肯定送不出去。
但,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果然,老兵被看守城门的清兵截止,查获了该信。
阅信,孔有德终于下决心杀瞿式耜、张同敞二人。
十一月十六日早晨,瞿、张两人正在牢中闭目沉睡,忽然有清兵开门,声言“请瞿阁部、张大人议事。”
瞿式耜神色不惊,夷然自苦,对来人道:“须少,缓待我完绝命词!”遂援笔成诗云:
从容待死与城亡,千古忠臣自主张。
三百年来恩泽久,头丝犹带满天香!
然后,瞿式耜、张同敞二人整肃衣冠,向南行五拜三叩头之礼(辞帝之礼),携手同步,走出门去。
行至门外,瞿式耜笑对张同敞说:“吾两人多活了四十日,今日得死所矣!”
张同敞振作精神,大声言道:“决哉此行!我死后当为厉鬼,为国杀虏击贼!”说着,他从怀中掏出珍藏的网巾戴于头上,“服此于地下见先帝!”
行至桂林城独秀山仙鹤岩下,见一磐石,瞿式耜满目风光,对刽子手说:“吾生平癖爱佳山水,此地颇佳,可以止矣!”
刽子手挥刀之时,瞿式耜口中疾呼皇上者三,从容就戮。
当日,雨骤风驰,当空震雷三击,人皆骇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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